枕边的少年
越王八剑,黑白玄翦,并非是浪得虚名。
卫庄趴在盖聂背上,想伸出手揽住盖聂的脖子,帮他减轻些负担,但双手无力,还是垂在了盖聂肩侧。他只能将头垂在盖聂的颈窝,把这一条命交给自己这个可靠的师哥。不知道是不是伤的越重就越对周围环境敏感,他在浓烈的血腥气中嗅到了盖聂身上淡淡的草木香气,一如鬼谷之时。但愿自己还能回到鬼谷,听着盖聂越来越激烈的心跳声,他终于支撑不住,晕了过去。
等他醒来的时候,已身处鬼谷,黯淡的阳光从竹窗洒进来。正打量自己的旧屋子,盖聂端药进来了。倔强如卫庄,从不肯在别人面前示弱,哪怕是在盖聂面前。所以他强自撑着打算自己坐起来,哪知这次伤的太重,且大多都伤在腰腹,一瞬间血就染红了包着伤口的白布,他没能坐起来,反而重重地摔了回去。
盖聂快速地走了过来,看着他的伤口,皱了眉,道:“小庄,别乱动,你伤的太重了。”
语气倒是很平淡,卫庄却知道他生气了,本还想犟一下的,但看着他满是血痕的白衣,还是难得地服了软,任由盖聂托着他的后颈,喂他喝药。等他喝完了药,盖聂又给他裂开的伤口上药包扎。
卫庄一错不错地盯着盖聂帮他换药,带茧的手指时不时抚过他未受伤的皮肤,让他忍不住想缩起来,察觉到指尖碰触到的肌肉的抽搐颤抖,盖聂以为他是疼的慌,便出言道:“小庄,你这次伤的太重了,疼是疼点,千万不能乱动,要静养。”
卫庄看他包好了伤口,手指离开了自己的身体,松了口气,道:“我有分寸。“
盖聂点点头便往外走,正要踏出门槛,听见卫庄在后面说了一句“师哥,把衣服换了。“
盖聂便低头去看自己的衣服,上面全是黑褐色的痕迹,是卫庄伤口流出的血。带卫庄回来太急了,又忙着帮他上药熬药,还未来得及换下这件衣服。应了一声,他便出门去换衣服了。
望着他出了门,卫庄便将目光放回屋顶,他实在很讨厌这种失控的状况,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这里。但留给他躺在这里的时间不多,所以他应该努力地养伤,快点摆脱这种情况,于是他闭上了眼,不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。
他是疼醒的,那些剑伤仿佛着了火,要烧干他全身的血液,他已经习惯忍耐疼痛,所以并未出声,只是咬紧了牙,与黑暗瞪着眼,这时却听见一声开门的“嘎吱“声,肌肉习惯性地绷紧,若不是鲨齿不在身边,他几乎要拔剑而起。
幸而接下来他就发现是盖聂进来了。
“师哥?“他出声,带着点疑问的。
“小庄,还没睡着?“盖聂走进来点燃了油灯,驱散了那些黑暗的影子。
“嗯。“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实?卫庄哼了声,把那些讽刺闷在嘴里。
盖聂已经换了一身白衣,重新变回了那个看起来精神挺拔的少年。他走到床前,倒了一杯水喂给他,倒也没问他渴不渴,但是奇异的,那些灼烧着他的火仿佛被这一杯水浇灭了,困意又重新缠绕住他。
盖聂看着他困倦的眼神,伸出手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背,道:“睡吧。“
也许是受伤太重,人也变得脆弱了,卫庄居然做了一件平时绝对不会做的事——他翻过手掌握住了盖聂的手。
看着盖聂不解的眼神,他舔了舔干裂的唇,索性破罐子破摔,道:“师哥,你陪我睡吧,我疼。“
盖聂一瞬间露出了然的眼神,带着那么一丝丝外露的心疼,点了点头。卫庄便立即打算朝里面挪挪,盖聂却止住他的动作,轻轻地抱起了他再放到床内侧,全程没让他动,要是平常,卫庄绝对要因此和盖聂打上一架,但是现在一是特殊情况,二是他有求于人,只能忍了。
盖聂安置好他,脱了衣裳躺在他身侧,一息内劲弹出灭了灯。
有一个暖烘烘的人躺在身边总比自己一个人苦挨好,但总觉得缺了些什么,卫庄迷迷糊糊地想了会儿,伸出尚能动的手,将盖聂靠着他的那只手扣住,终于再次进入了梦乡。
盖聂见他睡着了,任由他握着手,也睡去了。
这不是卫庄唯一一次与盖聂同榻共眠,但绝对算是印象最为深刻的那几次之一。
直到卫庄已过三十,仍难以忘却。
仿佛天地间真有定数,天下大势已定,刘季必成天下之主,而盖聂也没逃过他的宿命,被荆轲的那个孩子一剑洞穿,那一瞬间,卫庄以为自己也挨了一剑,身体却极快地冲上去一掌挥开荆天明。
他急急忙忙地找医者,看着他们给盖聂治伤喂药,手抖得不成样子,只好倚在门外,大概过去那么多年,他从未想过盖聂会在他之前离开人世。他无暇向被阴阳家控制的荆天明复仇,也不想去管流沙的一应事务,他只想看见盖聂走出来,依旧用那张没有表情的脸看他。
出来的是逍遥子和颜路他们。
“……这一剑来势汹汹,好在未伤到心脉,要静养……“
那一口提着的气算是吐出来,卫庄说:“我带他回鬼谷。“
伤者不便颠簸,卫庄寻了最稳妥的马车,里面铺满了轻柔的垫子,厚厚的几层。等到盖聂伤势稍微稳定些,便启程回鬼谷。荆天明哭着来送,眼睛肿成一个核桃,跟着他们行了数十里路,卫庄不耐哭声,朝他吼:“他还没死,不要你哭丧,等他醒了你来鬼谷亲自与他说,别跟着我们了!“
荆天明被他吓了一跳,听到还能去鬼谷见盖聂,又打算哭,好在没跟了。
到了鬼谷,卫庄抱盖聂回床榻,总算抱了当年之仇。
大概是盖聂这些年太累了,着实睡了不长时间,醒的时候已是冬季。
他睁眼便见一人披着黑色大氅坐在窗边看书,窗开了一点,风却全被那人挡住了,屋里四角都燃着炉子,所以并不冷。
他想开口,但大概是喉咙太干涩了,只发出几声咳,那人一下子转过头,像一头猎豹盯着食物一样盯着他。见他真醒了,放下书,端了一杯水来,这场面何其相似,盖聂也起不身来,打算借卫庄之力坐起身好喝那一杯水,却没想到卫庄根本没打算扶他,反而自己喝了水。
盖聂一脸茫然,以为师弟生了他的气,不给他水喝,却见卫庄俯身下来,那一口水便从卫庄口中到了他口中,被他咽下去,反复几次,终是喝光了那杯水。见卫庄意犹未尽,还在懵的盖聂连忙开口:“我不……喝了。“
声音沙哑的厉害,卫庄看了他一眼,没说话。这样养了几天,盖聂总算可以坐起身来,以为可以自己喝水的他没想到,不管他能不能坐起来,喂水的方式都不会变,被占了不久的便宜后,盖聂的身体终于大好,可以下地走走了,不用卫庄再帮他翻身以及按摩肌肉。
一日他小睡醒来,见卫庄不在,便打算出去走走,一不留神走了太远。正要往回走,却见卫庄凶神恶煞地过来,见了他更凶,眉毛都要飞出去,卫庄一把捏住他的肩,几乎有些歇斯底里:“你要往哪去?你还想走?“
盖聂刚要解释,卫庄却冷笑一声,一把抱住他就往回走,边走边说:“我告诉你,你想走也没有用,我救了你一条命,你就留在这里好好报答我。“
却听得怀中一声轻笑,低头盖聂正笑着望他。
“我已无家可归,还望小庄收留。”盖聂望着他,温和又包容,一如以前。
卫庄哼了两声,道:“这还差不多。”
却还是抱着他不肯放他下来,边走边说:“师哥,你看你之前在我受伤时抱了我一回,我却抱你这么多次,可见你欠了我不少,要还很久才行。”
盖聂顺着他的话说:“还一辈子都行。“
卫庄这才高兴了,疾步回去,脚下扫起不少雪花。
这个人,算起来占了他九分年少,又占了他蹉跎半生,曾是他枕边的少年,而今终于可以长长久久地憩在他的身畔,共度漫漫余生。